回忆我听过顾圣婴现场丨那天她弹了二部协奏曲,一部拉二、一部圣桑第二。
回忆我听过顾圣婴的现场
听顾圣婴的音乐会,次数不多。她不象现今的钢琴家把日程排得很满,她总是花费大量的时间练琴。只在独自与钢琴为伴时,她才会达到心旷神怡的境界。再说当时的环境,在整个文化系统中,西方古典音乐总是处在边缘。
大约六十年代初一个春天的星期日,曾听过一次极为过瘾的顾圣婴音乐会,地点是北京首都剧场。
顾圣婴弹二部协奏曲,一部拉赫玛尼诺夫第二,一部圣桑第二。
黄贻钧
由黄贻钧客籍指挥中央乐团交响乐队。这个乐队,经李德伦精心调教,与当年那支马戏团式的中央实验歌剧院乐队,已不可同日而语。那天黄贻均穿一件白色上装,系着蝴蝶领结,很有派头。
首都剧场的听众不多,场内气氛很好,似乎当时的听众多数是内行,还没有今日吃饱饭附庸风雅的大资小资,也没有今日的手机铃声及乐章中间令人汗颜的外行鼓掌。
那天的顾圣婴穿一袭白色长裙,瘦高个子,细瘦的胳膊和脖子,活象个男孩(她的弟弟顾握奇是我高中上一届的同学,长得面如冠玉,白皙俊秀倒象个女孩,真是不可思议)。
大概算是上海音乐界和北京音乐界的合作罢,那天中央乐团的演出真是超水平发挥,令人大跌眼镜,而黄贻钧亦较他在上海的水平大大跳出若干Cm。
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听顾圣婴弹协奏曲。以前偶尔听过她弹多是Solo,记得最出名的是她弹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12号,与刘诗昆弹的6号是齐名。
https://v.qq.com/txp/iframe/player.html?vid=q0325878ua2&width=500&height=375&auto=0拉赫玛尼诺夫《第二钢琴协奏曲》 魏森伯格演奏,卡拉扬指挥
她先弹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。那时我听过该曲的演奏已历多人,最早是在一九四九年,在亲戚家听过老拉自己弹此曲的唱片,是史托考斯基指挥费城乐队替他协奏,那种Victor的78转的唱片,厚厚一本,但装帧十分精美。整个封面是黑白的,上面只一双手及键盘,该录音应在一九四三年之前(拉氏卒于一九四三年),但仍感觉极佳。后来又听过殷承宗自莫斯科得奖归来后弹此曲。这个肥头大耳的大男孩,有的是力气,弹得钟鼓齐鸣,热汗淋漓。至于在收音机里播放的,记忆中还有李赫特尔及奥波林等多人。
对拉二的理解,或庄严、或深沉、或悲凉或宽宏,见仁见智自然因演奏者而异。但几乎一致的做法,一上来第一乐章的几个重重和弦,便要弹出大教堂弥撒钟声的气势。这需要强项的力度,因此差不多是“男人的活”。
我不知道顾的细瘦的手臂能不能干这“活儿”。
当乐曲展开时,我发觉竟是另一境界,一样是钟声,但那是悠远的、几乎透明的,那是一种忧伤的古朴的清越的钟声。黄贻钧把乐队控制得很好,强弱和速度都极有节度。整个乐曲的处理,节奏偏慢,顾圣婴弹得不紧张,显得很舒缓,不象殷承宗那样汗流浃背,但是细腻隽永,完全有自己的理解与风格,发挥了自己的优势。这曲子被她弹得令我联想到列维坦的画,那种悲剧性的静穆与深绿,是作曲家力图表现的俄罗斯大地的辽阔而寂寞的美。而这个中国女孩,比别的大男人更好的领会了这深刻的涵义,以她女性的敏感,体现了无穷的诗情画意。
https://v.qq.com/txp/iframe/player.html?vid=q0138m92its&width=500&height=375&auto=0圣桑《第二钢琴协奏曲》,阿图尔·鲁宾斯坦演奏
第二个曲子,是圣桑的第二协奏曲。那完全是另一种风格。热情的、幽默的,富有乐天精神的法国子民,我几乎能闻到布列塔尼原野上熏衣草的香味。
顾圣婴对圣桑的风格掌握得游刃有余,从第二乐章轻快的舞曲主题至第三乐章Rondo,钢琴与乐队渐入佳境,配合贴切,引入高潮,此时,顾圣音充分发挥她的力度控制,瘦而有力的手臂挥动如有神助,明亮而热情之圣桑风格尽情自指间流淌。
在一个音乐会里,一口气弹两支风格迥异的协奏曲,而都能表达自如,在一个年轻女钢琴家,是难能可贵的。我那时就已认定:顾圣婴必成一世界级的钢琴圣手!中国倘有钢琴大师,我认为顾决不在那些男人之后。
行文至此,不禁悲从中来。在文革前国内音乐家的协奏曲音乐会,这是令我最难忘的一次。接着不久,浩劫到来,不堪侮辱的顾圣婴在文革中“非正常”仙逝。我们现在有李云迪、郎朗,却再也没有顾圣婴了。每一个钢琴家都有自己的艺术人格,那是无人可以替代模仿的。更何况顾圣婴,先是苏籍钢琴家塔图良,后又由列宁格勒的克拉夫钦柯教授亲手把教,俄罗斯学派的根基,悲剧的身世,坎坷的人生,她惟有在钢琴和阅读中,才能求得心灵的安宁与升华。
逐渐地形成了她自己的风格,是一种凝重而洗练的诗意。这种风格,不是朱利亚特音乐学院可以培养出来的。从前,老一辈的大师,如俄罗斯的涅高茨,斯大林特别喜爱的尤琴娜(给列宁弹奏热情奏鸣曲的那位),都近似有这种风格。这使我想到茨维塔耶娃泪渍未干的诗篇。随着一个特殊的时代的结束,这种特殊的艺术人格也随风而去,留下的是我们这些一个时代的“遗老”们无穷的思念。
谨以此文纪念我国天才的钢琴家顾圣婴!
二00五年二月
注:斯大林喜爱的尤琴娜(Maria Veniaminovna Yudina),其实并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宫廷乐师。她是一名天主教徒。虽然因此打入冷宫,但依旧我行我素,不能开音乐会也罢。不料怪的是斯大林特别喜欢她弹莫扎特,甚至容忍她的许多犯上举措。据说斯大林猝死后人们在他房中发现,电唱机上还放着尤琴娜弹的莫扎特第23协奏曲的唱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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